【一】
我合上书,将散落的长发捎到耳际,看向窗外。
仲夏时节,白云悠悠。
往年这个时间,我应该是在为挥之不去的蝉鸣而苦恼吧。
但现在不会了,蝉鸣已经永远离我而去,我再也不用为其噪音困扰了。
因为,我聋了。
我从没想过声音会离我这么遥远。
当我从昏迷中醒来时,我知道自己的人生已经走向了另一个方向。
我什么都听不见了,不只是别人说的话,连我自己说的也听不见。医生解释,我的失聪与耳朵无关,出问题的是我的大脑。
或许,我再也听不见声音了。
之后,我时常用力捂住耳朵,这样可以让我感到,我之所以听不到声音,只是因为我捂住了自己的耳朵而已,也许当我放开手,声音便会再次回到耳朵的怀抱。
而一次又一次,我只得到了更加浓厚的失望。
一个听不见声音的人,注定回不了学校。我只能窝在家里看书。
偶尔会有朋友来看望我,我们便面对面坐着。
她们说的话,我自然什么都听不见。
而我,仿佛在失聪那天起,同时也失去了说话的能力。
于是,我们只能用手机文字交流。
我能明显感觉到我们彼此的关系越来越远。
关系本来就疏的,很快就不再来了。
关系亲密的,也逐渐减少了来看望我的次数。
从一周数次,
到一周一次,
到一月一次,
终于在不久前,我最好的朋友告诉我,
——我快毕业了,要准备考试,或许已经没时间来看你了。
我放下手机,抬起头,看向身旁的好友。
我的目光很平静。
她和我对视了两秒,便低下了头,沉默了一会,然后她一脸悲伤地抬起头,说了几句话,最后走了。
看口型,应该是对不起。
我和她们早已经分处两个世界,告别是迟早的事情而已。
她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呢?
什么都没有。
她只是离开了一个不再适合做朋友的朋友而已。
我平静地看着她离去,心中如此想到。
自从失去声音,我的心便出奇的平静。
平静得如一面泛不起波澜的湖。
平静得与世界格格不入。
平静得……
连一滴泪都没能落下过。
【二】
我认识了零。
那是个有趣的男孩。
他和我住在同一个城市。
他谈吐中透着很深的文学素养,知识面广,言辞风趣,我很难相信这只是一个和我同龄的孩子。
如果不是这些时日我都在家里看书,恐怕我在对方看来不过是个孤陋寡闻的傻瓜。
足不出户的我,能够认识新的朋友,只有一个方法。
那就是网络。
我不知道网友是否算真正的朋友。
但是在和零聊天的过程中,我可以暂时忘记自己的残疾,就像一个正常人一样,去和朋友谈天说地,而不是面对面却只能沉默着。
除了零,在网络上,我还认识了许多人。
但来来去去,能保持联系的,只有他。
我隐约能感觉到,他身上某种东西在吸引着我,不是谈吐,不是幽默,而是更加深邃的东西。
我说不上来。
同时,我相信零也有着和我同样的感觉。
我跟他说了很多,开心的,不开心的,什么都说。
唯独一件事我没有说。
我是聋子。
某次我想坦白,我把事实都写在对话框里了,但发送的按钮却怎么也按不下去,我看着幽幽发光的屏幕愣了很久,最后还是将打好的字一个一个删掉了。
我只想和他分享我的快乐和不快乐。
至于不幸,没有人能替我分担。
【三】
所谓不幸,别人是无法分担的。
让我认识到这个道理的,是我的父母。
我的父母都是普通的小学教师,在我出事之后,母亲便辞去了工作,专心照顾只能留在家中的我。
我母亲是一位很和善的人,我几乎没有见过她跟别人吵架。她从来都是一脸微笑地去面对每一个人。
得知我失去了听力之后,我知道她内心很难受,很痛苦,但在我面前时,她总是笑着的,一举一动就跟平时一样。
她没有说过一句安慰我的话,却让我感到格外温暖。
同样没有说过一句安慰话的,还有我的父亲。
我父亲的脾气与母亲截然不同,脾气急躁小气,很小的事情都能让他谩骂许久。据说他以前很有才华,也很会哄人,但至少十几年来我从未见过他那一面。
我并不受他喜爱,自小我对父亲的印象只有凶恶。失聪之前,他还会时不时骂我两句。在我失聪之后,他连骂我的兴致都没有了。
反正骂了我也听不见。
他没有骂我了,只是偶尔看向我的眼神却越发冷漠。
我看着他的目光,不禁在想,他究竟在看一块石头,还是在看一棵树,又或是什么微不足道的东西?
某天,父亲和母亲吵架了。
我第一次见母亲这么激动,她哭泣着,嘴中快速地喊着我听不见的话语,父亲至若不闻,面无表情地看着她。
我知道那是因我而起的,但我却不知道他们在吵什么。
他们吵得很激烈。
最后,父亲夺门而去,母亲坐在椅子上,不断地叹息。
躲在门后的我忽然想道,
母亲是那么爱我,父亲是那么不爱我,然而在声音面前,却毫无分别。谁的话我都听不见。
从那时起,我便明白。
无论是母亲的微笑还是父亲的漠视,都无法分担我的不幸,哪怕一丝一毫都不可能。
聋了就是聋了,那不是饿了渴了,一碗饭一杯水就可以解决的。
聋了,就只能安静呆着,去旁观那个没有了你的世界。
【四】
我把父母吵架的事情告诉给了零,只是隐去了我失聪的事。
我盯着屏幕,心乱如麻。
——我该怎么办?我问。
——这不是你的错。零说。
——哎。
也许父母吵架并不是我的错,但如果我没有聋……
就在我满心惆怅的时候,他说:
——我录了一首歌,要听吗?
我握着手机的手颤抖了一下,我知道他想安慰我,一时间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感觉。
沉默了半天,我才回复了过去:
——好。
很快,他传了一首歌给我。我注视着那歌名许久,点开了。
我听不到一句歌声,但静默之中,我还是一秒不差地看着进度条前进,从头到尾。
唱完了。
我看着那条停止的进度条,久久移不开视线。
零又发了一条消息给我。
——怎么样?唱得不好别笑哦。
后面还跟着一个笑脸。
我忽然什么都想不到了,喉咙哽咽着,脑海里比空空如也还要空旷,整个人就像融入了虚空一样。
——歌词很美,你唱的也很好。
我控制着微颤的手指,下意识地回答了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。
——我稍微修改了歌词,你听出来了吗?等我填词熟悉了,给你写首歌吧。
后面依然接着一个简单的笑脸。
——好啊。
我也回复了一个笑脸。
但泪水,却再也控制不住地从我眼眶流出,划过脸颊,滴落。
我不想让他失望,自己的心却仿佛跌落到谷底。
我是那么希望听到他的歌声。
我又是那么害怕他会知道一切然后离我而去。
原来网络并不能解决问题。
我第一次感到听不到声音是那么悲哀。
悲哀得让人只想哭泣。
【五】
那天之后,我再也没有打开过手机。
我不知道怎么面对零。又或者说,我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。
失去网络,我也就失去了和外界沟通的能力。我能感受到自己活着,但却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了。
我便这么日复一日地躲在书房里看书,一边享受着母亲近乎溺爱的照顾,一边忍受着父亲近乎无情的冷漠。
每过一天,和零说话的渴望便加深一分。
我忍耐着内心的想念,过着一个聋人该有的隐居生活。
就这样,夏天不知不觉地过去了。
【六】
九月开学季到来。
已经辍学的我不需要上学,每天都可以像放假一般无所事事地呆在家里。
所幸我父母都是知识分子,书房的藏书量可不是我一年半载可以消化完的。
父亲每天早上六点半出门去学校,母亲会提早半小时为他准备早餐。
过去,母亲会跟父亲一起出门。
现在母亲辞去了工作,便站在门边看着父亲离去。
虽然母亲为了照顾我很少出门,但我独自在家的时候却是难以避免的。
现在便是这样。
母亲有事出去了,我独自在家。
我看了看日历,时间过得比想象中要快,但我已经快分不出一周七天的区别了。
失去听力,并不是简单的听不到东西了。
它会连带着许多难以预料的变故。
比如,孤独。
比如,自卑。
比如,说话的能力。
比如,学习的机会。
诸如此类的东西,让人觉得很不方便,这不是失聪带给我的麻烦,而是我自己的内心以及这个社会带来的。
我看着窗外优哉游哉的白云,忽然非常想念零。
这个男孩在做什么?
他喜欢吃什么?
喜欢看什么电影?
他为什么知道这么多东西?
他为什么掌握这么多技能?
我这么久没有理睬他,会不会让他伤心?
一连串的问题在一瞬间出现在我的脑海,连我自己都不禁大吃一惊。
他现在是不是在上课?
我一边想着,一边翻开书。
他学习成绩一定很好。
然而我一个字都看不进去。
不理他这么久,他会原谅我吗?
我看向了桌面的手机。
好想和他聊天啊……
于是,我拿起了关机许久的手机。
【七】
不出预料,零的消息多得吓人。
这么多消息都得不到回复,我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,如果我是他,一定会很沮丧。这么一想,我的心里便充满了内疚。
我给他发去信息:
——我回来了。
后面跟着一个笑脸。
我估摸着他要下课甚至放学时间才会回复我,结果不是。他没几分钟就出现了。
——欢迎回来。
他什么都没有问,只回了我这么一句话,却让我觉得心里暖暖的。
——最近过得怎么样啊?有没有想我?
——一点都不想!
他没有发任何表情,却掩饰不了他的口是心非。
我仿佛忘了之前的不快,仿佛又变回了正常人,就这么有一句没一句地和他聊了起来。
——对了。我给你写了一首歌。
他忽然说道。
我本以为自己会重蹈覆辙,但是没有。内心出乎意料的平静,或者说淡然。只要能和他说话,我什么都不在意。
——是吗?快给我听听。
我回复道,跟着一个欣喜的表情。
很快,文件发了过来,歌和歌词两个文件。
我没有打开歌,直接打开了歌词。
一字一句地看着。
看了一遍又一遍。
这与其说是歌词,不如说是一首诗。
优美而雅致。
不难看出,零在这份歌词上费尽了心思。
——好厉害!
我回复道。嘴边忍不住地偷笑。我忽然明白,这与我正常还是耳聋没有关系。零千辛万苦给我写歌,不是因为认为我是正常人,而是因为我们是朋友,与其他任何东西都没有关系。
朋友?
或许我们都不止把对方当做简单的朋友。
——谢谢夸奖。
他回复我,表情是憨厚的微笑。
——不如……我们出来见个面吧。
我说。
也许是把他吓到了,过了很久他才回复我,他答应了。
我们约好周末在公园见面。
我把手机按在心前,窃窃地笑着。
我看向窗外,耳边寂静无比,我却觉得自己听到了飞鸟的鸣叫,听到了车水马龙的声音,听到了落日,听到了云霞,听到了这世上最美妙的声音。
【八】
我现在坐在了公园的长凳上。
我整了整衣服,端正了一下坐姿,看了看四周,心中紧张得很。
我真想知道自己之前是怎么说出口的,居然会主动提出见面。
怎么办?怎么办?怎么办?
心扑通扑通地跳。
我告诉自己不用紧张。
为了转移思绪,我将目光移向了周围。
喷泉旁,一位母亲带着自己的孩子玩耍,孩子的笑容很灿烂。
他们的身边,一位少年坐着轮椅经过,他跟远处的老爷爷打了招呼。
老爷爷对轮椅少年笑了笑,低下头继续看手中的报纸。
我收回视线,看了看手机。
距离约定时间只剩下五分钟。
我拿出一本小说,半是看书、半是发呆地读着。
五分钟。
十分钟。
他还没来。
也许是塞车,我想。
我又看了一会书,心中却忐忑起来。
离约定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小时。
我看了看周围。
那对母子已经走了。
老爷爷已经看完报纸,正拿着一本深蓝色陈旧封面的书在看。
轮椅少年在喷泉旁发呆,似乎是注意到我的注视,他抬起头,对我礼貌地笑了笑,眼神中带着陌生和距离感。
我给零发去信息,没有回复,石沉大海。
说不上是失落还是松了一口气。
之后我等了很久。很久。
然而。
在约定的时间。
在约定的地点。
只有我一个人,在傻傻地继续等着。
我怀着复杂的心情,抬头看天。
我本以为天会继续晴下去。
我本以为他会把我从无声的深渊救出去。
结果,下雨了。
【待续】
虚幻的华尔兹提示您:看后求收藏(卧龙小说网http://www.wolongxs.com),接着再看更方便。
好书推荐:《我的剧本世界在自主运行》、《我是舰娘》、《交错世界之学院都市》、《认清现实后,她们开始追夫火葬场》、《好徒儿你就饶了为师伐》、《足控勇者的目标是魔王的丝袜》、《带着修真界仙子们天下无敌》、《修炼成仙的我只想养成女徒弟》、《被触手怪养大的少女》、《修真轮回一百世》、